我自杀了。
下午两点四十多的时候,我踩着桌子,把一根细绳系在空调上。绳子的另一头套着我的脖子,依靠这个我可以悬在空中。可是绳子忽然松了,我从半空中掉下来,太阳穴正好砸在桌角上。于是我死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温度正在体内慢慢流淌。
三点多的时候,爸爸发现了我。他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双手双脚失了控般地在半空中乱舞,恐惧、惊愕、愤怒,无限的情绪从他那不断扩大的瞳孔中飞出来,在我这间逼仄的房间里横冲直撞。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哆嗦着右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拨通救护车的电话。我第一次听到他颤抖的嗓音,像极了破音的琴声。
在救护车没到之前,他走近我,拍我的背,摇晃我,冰冷的双手翻开我的眼皮,学医的他不停地给我做着心肺复苏,嘴里喃喃喊着于我而言已经很遥远的小名。三点三十分,救护车来了,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训练有素地把我搬上了救护车,爸爸紧紧跟着。他没有通知在外地出差的妈妈,怕她受不了这个惊吓。
这时候,我家门口已经围着很多人了。我家门口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人,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很多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我看到有人拿着手机在后面偷偷拍照,我有点不舒服,我不喜欢拍照。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没办法遮住自己的脸。
是的,我已经死了。只是我的灵魂却飘在了半空,默默地看着人世间正在发生的一切。
救护车里,一个医生正对我开始实施抢救,他的双手边机械式有节奏地按压我的胸膛,边冷静地吩咐着身边的护士以最快的速度为我连接心电图仪,并在我的手背上扎针挂点滴、给药。他们真的很努力,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追回我的生命。说真的,我被感动了。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
让我意外的是爸爸,他和所有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类似的情景都不一样。他不像电视里的那些父亲,抱着孩子大喊,跪求着医生挽救孩子的生命,甚至是捶胸顿足地哭。他安静得似乎把所有的声音给生吞了下去,一双手除了紧紧地握着我慢慢失温的双手外,眼神呆滞,嘴巴紧抿,那僵硬的下巴,猛地长出了很多胡渣。我想,作为一个资深的医生,他早就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失去了我,终于失去了我!
我飘在救护车的车顶,静静地看着这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这个对自己要求完美,对我也要求完美的男人。
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穿着喜欢的白衬衫,把领口最上面的扣子依然扣得严严实实,大热天的,衣袖裹着手臂。略微谢顶的脑袋,被他刻意地把所有头发都集中在头顶,如此额头显得特别高和宽。我第一次发现,爸爸的额头爬上了浅浅的皱纹,特别是在他猛地抬眼时,那皱纹拥挤在一起,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爸爸老了,我再次不得不承认。活着的时候,每每他逼着我听那些优雅的西方音乐,对我那些激情音乐和电子音乐极力喷击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他老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此刻,他更加苍老了,救护车车顶的白炽灯加上车窗外阴霾天气透进来的光,让他的脸呈死灰色,眼袋肿胀下垂,两颊的肉耷拉,时不时抽搐,鼻翼处的两条法令纹直接连着嘴角纹一路下探,没有底线。蓦地,很多字都不会写的我,脑海里猛地跳出一个成语:面容枯槁。
我的目光勇敢地捕捉着爸爸的目光。这是我生前从不敢做的事情。
他的眼睛布着不规则的血丝,眼神空洞、涣散、落魄,还有痛苦。这也是我在活着的时候从未见过的眼神。活着的时候,每每不小心碰到爸爸的目光,他的眼里满满都是不满、愤怒、甚至是嫌弃。
此时,他的目光正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躺在狭窄的床上的我。
床上的我,一头鸟窝般的头发凌乱,头皮屑顽固地吸附着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头发。小麦色的皮肤苍白,细长的眼睛紧闭,眉头微蹙,太阳穴处还有干涸的血迹,结痂的嘴唇倔强地抿着。我突然想为自己哭。那微蹙的眉头里藏满了我多少的委屈和不甘,那流血的太阳穴,当时摔下去时一定很痛,不然不至于致命吧,还有那张结痂的嘴唇,那是我一次次撕掉的唇皮一次次结的痂,就像我的内心,一次次的受伤,一次次的自我疗愈。
唉,有些痛,情愿死都不愿说出口。我那抿着的嘴巴不正是在告诉世人这些吗?
我突然哭得泣不成声,就像在我自杀前哭得喘不过气来一样。对了,爸爸刚刚翻过我的眼皮,那么他是否看到我红肿的眼球呢?如果看到了,他是否就知道我死亡的原因呢?如果知道了我死亡的原因,那他此时不应该悔恨交加,痛哭流涕吗?
但,他并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我那可怜的妈妈,她知道了我的死讯后,不知道会哭多少个一两天了。
想到这,我的心脏如撕裂般的疼痛,疼得我全身战栗,打寒噤。
我从噩梦中惊醒!
迟迟不能缓过来,似乎灵魂还飘在那辆拉着生命警报器的救护车上。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脑海如电影的镜头,不断闪现、不停倒带。
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或者真的已经死成功了!
回忆起梦境中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我忍不住伸出双手,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鬓角的头发都黏在了太阳穴上。
太阳穴!
我猛地一惊,右手骤然抽离,迅速移至眼前,凑近、锁紧、用力辨识手上那湿稠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良久,我舒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右手。下一秒,又抬起,放在唇边,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咸的。那是眼泪的味道,那是我这几年里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我整个青春唯有可以品得到的味道。
唉。。。。。。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窗边。天又亮了,一缕浅浅的阳光正透过藏蓝色窗帘,缓缓地钻进来。我和平时一样,向着窗户伸出了我的右手,想去触碰这一缕阳光,或者确切地说——我想抓住这缕阳光,偷偷塞进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太潮湿了,太黑暗了,很多时候我都能嗅到那种发霉的味道,让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