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质检员,没有那么容易,只是上过几天扫盲班的李春仙还远远达不到要求。好在李春仙为人爽快热情,算数又快,队里也愿意给机会让她锻炼。李春仙白天跟着队长学习,晚上再做功课,两个月下来,李春仙就已经能独立开展质检工作。这一年初冬,才来水库半年的李春仙,就因为出色的工作表现被选为了妇女主任候选人。自然,她身上的担子自然更重。队里有意要选她去上县里的学习班,还正在考察期。李春仙也十分想得到这个机会,更加刻苦用心,以至于好久都没能回家去一趟。这天,水库上来了一个戴着瓜皮帽儿的老汉,这老汉牵着驴,逢人便说自己找李春仙。李春仙从水库上下来,才发现那是自己“瘫痪在床”的公公罗老汉。“爹?你?你怎么下炕了。”春仙叫了一声。老汉把驴牵着,没有回答春仙的话。他左右望了望水库,咽下一口唾沫:“饿了,到底先给点吃的。”春仙带着罗老汉来到食堂,端出一碗饭来。罗老汉哼哼哧哧吃得头都抬不起来,完事后又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春仙又问:“爹,你倒是说,你来做什么?”罗老汉翘着胡子,抖着没牙的下巴,颤巍巍道:“春仙,我是来接你回家去。”李春仙吃了一惊,挂下脸问:“回去?说好的让我来工作,又回去做什么?我回去,家里吃什么?”老汉道:“就是饿死,咱们也该一家人饿死。你在这里吃饱,家里还喝风哩。再说,到时候你心野了,怕你跑了。”李春仙不知是气还是笑:“我跑到哪里去?我是在为组织上工作!”老汉道:“你周遭这多的男人,三丰又不在。”李春仙道:“我是个啥样人?我行得正坐得端!”老汉又说:“你得回家伺候我,我病着没人伺候。”李春仙低声道:“您这身子骨还撑得住,不是那矫情的人。你能跑三十公里来找我,怎么就需要人伺候了?我马上要去县里上学习班,真真是脱不开身。再说,你要和我商量这事,也等我回去。这是公家的地方,你来不合适。”罗老汉低头道:“你跟我回去伺候我,我就去找官衙告你不孝顺。”这十里八乡,谁家的媳妇不伺候公婆,要被人把脊梁骨都戳破。更何况,公公骑着驴赶了三十多公里的路,眼见是铁了心了。李春仙逞着最后的倔强,气道:“我不走!”罗老汉低着头,嘴里软软道:“那我死在这里吧。”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叠声喊叫,作势就要撞柱子、跳水库。李春仙万万没想到,瘫痪了这么多年的老公公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现在后悔不应该把老公公带到食堂,给他吃得这么饱。罗老汉的行为早就引来了李春仙队友的注意,大家在后面指指点点,最后闹得领导也来开解。可任凭他们怎么说怎么劝,罗老汉都要带走李春仙。“她是我家的媳妇子,又不是你们的奴才子,凭什么她不来伺候我,却来给你们做长工!”李春仙做妇女主任这些日子,学的是如何妇女独立,喊的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万万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时,那些理论却一概都用不上了。公公闹了足足一个下午,怎么都劝不住。李春仙没有办法,含着眼泪,就这样告别了水库。罗老汉骑着驴,李春仙走在后面,走了整整一天。漫长的三十公里路,石头硌着李春仙的脚底板,远去的水库硌着李春仙的心。她一再回头,直到她热爱的水库消失在视线中。驴休息的时候四处吃草,李春仙只能吃自己的眼泪。及至回到家里,眼前的光景真叫李春仙眼前一暗:粮食缸已经见了底,三个瘫痪的孩子在炕上饿得鬼哭狼嚎。他们的爹罗大丰睁着眼睛,好似在等死似的。金氏背着四娃、抱着马氏的孩子,平坐在地上,手里还搅拌着一锅野菜粥。见了李春仙,金氏仿佛是孩子见了妈妈一般,委屈又无力地哭喊道:“妹妹呀!你可回来了!”李春仙心情复杂,看着粮缸,无力地坐在炕上问道:“我前些日子还叫人带了粮票回来,怎么吃得这样快?”金氏道:“前日,我叫马家妹妹拿着粮票去兑点粮回来,谁曾想马家妹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上大队、镇里都去问过,都说没见过。”“人也没了,票子也没了。”金氏捂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哭着。那阴暗的家里,连点光线都照不进来,可无情的风却通过豁口呼呼地吹凉李春仙的心。怪道是老公公这样绝情地将她带回来,原来是怕她和马氏一样跑了!“再找找,一个大活人,总是会有人看见的。”李春仙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软说道。金氏呼天抢地,道:“这小娼妇,给她养活了,丝毫不念咱家的情分啊!早知那样,那时候就不该救下她!白吃了我这么些粮食!她是盘算好了才跑的!——要不然,别人连个影儿都没看见?”空空的粮缸让李春仙悲哀,金氏老鹅一样的声音让李春仙心烦。但转念一想,马氏属实也是可怜,要是她真那样绝情地走了倒也罢了。怕只怕是匪徒有心,被人掳了去了,或是卖了去了,可就要遭大罪了。金氏还在呼天喊地,那声音将怀中的婴儿吓哭:“留下这可怜的儿没了妈呀!可怜的儿没了妈呀!”李春仙看着金氏怀里嗷嗷大哭的婴儿,不耐烦叫停金氏:“好啦!别哭了,我去找!是死是活,那都是一条人命。”金氏坐在炕头,仰起一张全无血色的脸,絮絮叨叨道:“春仙啊,咱爹叫你回来,属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咱们家若没了你,一家子都要饿死去。你可不能和马儿似的。。。”“嫂子你别说了。我去找。”李春仙连哭都没有功夫,她站起身来,只得打起精神去找失踪的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