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闻枝意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前日忙着在南山除妖近乎一整晚都没睡,好在师父念在她除妖有功的份上给她放了整整两日假,觉都睡得格外香甜。只不过前日的种种疑团还未能解开,闻枝意苦思许久,还是决定从她师叔下手。前日趁着四下无人之时闻枝意也曾偷偷向魏谨提起,哪知魏谨不但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还斥责起她的无礼。闻枝意有些闷闷的。前日夜里那种情况下,也不是她想无礼,当时场面混乱,闻枝意一心只想除妖,更何况他身上还带有妖气,怎能叫她不生疑。只恨话已出口,说再多都于事无补了。闻枝意一路走一路想着该如何向谢钦赔礼道歉,就这么不知不觉到了南山青庐。翠色竹林漫山遍野,打远处就能瞧见一片翠色中黄绿色的茅草屋顶,偌大的院子内还栽了两颗杏树,此刻正迎风而绽,嫩粉色的花瓣落了满院。还未进门闻枝意就瞧见了院子里那道玄色身影,今日似乎穿着比前日夜里更为考究,衣襟与衣摆处都用金线绣着祥云纹样,就连头上的银冠细细看去都与前日的花纹不同。谢钦与魏谨同坐树下,竟连肩上落了些许杏花瓣也没察觉。闻枝意也只不过是停了一瞬,哪知这一瞬恰好被谢钦尽收眼底,只见他眸色淡淡地看向她,随即又收回眼神将手中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魏谨也似乎瞧出了谢钦的举动,回身便看见闻枝意一身鹅黄色衣裙,灵动又娇俏,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自己身边。闻枝意性子要强,又对修行一道极具天赋,即便相对于师门来说年纪尚小,在外也总是一副冷硬的模样,只有在亲近的人身侧才能展现出这个年纪小姑娘的乖巧可爱,魏谨欣慰地放下酒盏轻笑出声。“阿意,你跑慢些,当心脚下。”这话倒是让闻枝意非常受用,他们支离山也是百年宗门了,且不说闻枝意如今剑法超群,就是才到淬体期的弟子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去专门提醒,魏谨这话明显还是将她当做儿时一般关照,闻枝意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脸上的神色都灿烂了几分。“师叔,我……”闻枝意一下就卡了壳,她是来问她师叔打探谢钦的事情的,可如今正主就坐在他对面煞有其事地饮茶,她这可如何开口?“我这些天除妖累得紧,像来问问师叔那地窖里可还有百花酿?”闻枝意有些心虚,将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好在她平时也时常贪嘴,特意跑来讨一瓶百花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是有,”魏谨早将闻枝意心中打的什么算盘摸的一清二楚了,“只不过前日夜里你对谢师侄如此言行无状,今日在这你若肯赔个不是,百花酿自然有。”闻枝意脸上顿时五彩纷呈。魏谨当然知道她怎么想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谢钦是太清山掌门师弟,代表的是整个太清山,私交什么的都要往后放一放,该有的礼数总归是不能少。倒不是她不想道歉,只不过她一想起来那夜对着谢钦放的狠话就有点羞赧,尴尬得紧。“支离山掌门座下弟子闻枝意,前夜情势所迫多有得罪,请谢道友莫怪。”闻枝意执剑抱拳,说话期间余光止不住得撇向谢钦,此人再怎么说也是太清山掌门师弟,总不至于因为一件小事就记恨她,可闻枝意仔细回想起之前自己偶然听闻的传言,都说这位时常喜怒无常,不好相与。可传言不能尽信,不能仅凭三言两语便断人黑白。闻枝意心中这样想着,也抬了眼睛偷偷去看他,只见谢钦放下茶盏与她对视,黑眸幽深,脸上虽是笑的,但闻枝意总觉得他笑容却不见底,好似带着几分讽意,看着十分不爽。“闻姑娘剑法了得,谢某钦佩还来不及。”闻枝意表面上说着什么不敢当的话,心里却暗自将他绯腹了几个来回。魏谨看着这二人你来我往,也不知其中因果,只是心中讶然,果然年岁渐长,便也不亲近了。于是魏谨清咳了两声,打断了这两人的话:“师兄在扶元堂,我们一起过去。”谢钦言闻不觉有他,起身便走,倒是闻枝意趴在杏花树下的石桌上,懒洋洋地朝魏谨挥手。“师叔慢走。”魏谨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开口道:“你为何不同师叔一起走?”闻枝意一怔:“我为何要走?”旋即她好似明白过来,有些不太情愿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去,我今日不是休沐吗?”“多话。”魏谨转身一甩衣袍,和谢钦二人并排而去,“跟上。”扶元堂门外,两位相同衣着的少年见到他们后依次作揖行礼。闻枝意认出那就是谢钦的两位师弟,两日过去看起来面色红润,想来是已大好,只不过想起前日的那荒唐事,闻枝意紧抿嘴唇,想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其中一位白净高瘦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起了当日那事,把头埋地低低地,闷闷地喊了一声师叔。另一位略矮半头的少年倒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闻枝意与魏谨,瞧见闻枝意的目光后红着脸挠了挠头。谢钦睨着他们二人,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别站在这丢人。堂内,闻枝意、谢钦和魏谨三人齐齐站定,两位太清山的小道友站在他们身侧,朝着前方上首的那人作揖行礼。那人看起来莫约四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锦袍,玄冠将头发束起,面容严肃,整体一丝不苟,佩剑端端正正地放在身侧,此刻他衣袖一拂,示意他们起身不必如此多礼。庾宗原目光落在谢钦身上,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不错,这些年辛苦了。”谢钦虽是依言起身,手上的礼数确实分毫不少,只见他抬手作揖:“承蒙贵宗照拂,晚辈这些年一刻不敢忘。”“这都是你自己的造化,”庾宗原抬手,示意谢钦不必如此拘泥于礼。记得初见时这小子还只比这张桌子高一点,和如今这幅倜傥公子的模样真是相去甚远。谢钦颔首,支离山还似从前那般,不曾改变。“此次贵派掌门派你三人前来,可是那边出了什么棘手之事?”“前段日子妖域至宝六玄图现世,引天降异象,两日前师兄收到南临那边的传信,信上说弱水的结界要破了。”此言一出,满座皆寂。谢钦这话犹如一颗惊雷般炸开,不消片刻周遭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其中有位胡子花白的长老面色凝重,朝着上首的庾宗原行过一礼后转而面对谢钦。“谢公子,此事非同一般,方掌门真是如此说的?”弱水河位于南临边界,是妖域和人间的分界点,也是通往妖域的进出口,封印弱水倒是不难,棘手的是弱水内封印着涯伌。涯伌,真身是一只三头蟒,体型巨大,畏惧火光。喜食人,传说每逢涯伌出世都形同天灾,一口能将一座城池的人都生吞入腹,史料记载四百年前涯伌做乱时,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宗门百家齐聚,由一百多名术法精湛高深的长老或是弟子围剿涯伌,并成功将其封印在弱水,虽然成功将其封印,可代价也是尤为惨重,一百四十二人,无人生还。如今这一百四十二座英雄冢,就建在弱水河旁的郸阳城中。谢钦面对这般质疑也只是转过头按照礼数双手在身前作揖过后答道:“确是如此,事关重大谢某不敢有半字假话。”谢钦话落,只见那白胡子长老瞬间面色变了几变,庾宗原挥了挥手示意他二人落坐。庾宗原面色也不甚好看,弱水河内封着的是一只百年邪祟,如若涯伌不除,弱水不封,弱水附近有城池三座百姓万人,全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支离山断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等到邪祟出世弱水封破群妖肆虐,别说南临就是整个天下都会生灵涂炭。可就是这封印涯伌的办法令人棘手,传说能封印涯伌至宝,则在妖域的玄冥之境当中,而玄冥之境的凶险丝毫不比弱水差。玄冥之境虽属于妖域,但却不在妖域之中,入口千变万化极难寻找,即便找到了真的找到了,若是过不了入口处的机关,依旧进不了此地。这世上少有人能进入玄冥之境,而当世进去的人里目前为止只有两人能活着走出来,希望渺茫。但倘若不冒这个险,是否需要牺牲一百多位修真者甚至更多,谁都未可知。在场的众多长老大多对两年前玄冥之境的事情知情,只是掌门当时就下令知道此事的人必须三缄其口,嘴是管住了,可是眼睛却还是下意识的看向闻枝意。本来闻枝意今日过来的就稀里糊涂,还好方才一通下来也没她什么事,她也乐得在清闲,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向他师叔讨酒和问那些事情,冷不丁就瞧见在场人的视线好似都落在了她身上,闻枝意一时间如坐针毡。“晚辈听闻支离山有位道友两年前孤身入玄冥之境,一人一剑亲手将涯重伤之后重新封印。”谢钦只是平淡地叙述着,目光却落在身旁闻枝意的侧脸上,只是一瞬间又将目光收回,“在闻姑娘之前七宗四派只有道然散人进入玄冥之境后能活着出来,然而道然散人现在年事已高,谢某斗胆,请贵宗弟子闻枝意于太清山一众入玄冥,封弱水。”四十年前缥缈宗道然散人进入玄冥之境,出来之时一身功力险些散尽,将养五年才全然恢复,况且道然散人进入之时正值壮年,正是法力鼎盛之时,而闻枝意两年前进入玄冥之境时只有十六岁,在里面经历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出来时衣袍被血染透,一身经脉尽断,魏谨和庾宗原用尽天财地宝倾尽所有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闻枝意恢复得极快,全然好了之后庾宗原偶然发现,她的剑术竟然突破到了太虚天境,成了支离山开宗立派以来最年轻的剑道天才。庾宗原坐在上首沉默良久,魏谨也是一脸惊诧之色,完全没料到谢钦此番来支离山居然是为了此事,虽然闻枝意的剑术比之前精进不少,可玄冥之境凶险异常,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她还能活着出来。他有些担心地看着闻枝意,却见闻枝意两眼空洞失神。“不行。”庾宗原断然拒绝,身为修道之人自是应该以除魔卫道保护苍生为己任,可闻枝意连十八岁生辰还未过,做师父的又如何忍心?况且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师父的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闻枝意的身体,断然不可能再叫她行如此危险之事。末了,庾宗原点头示意自己知晓,叹了口气道:“兹事体大,何况玄冥之境内凶险万分,枝意年纪尚小,就由我这个做师父的带她前去,也能多几分胜算。”这话一说出口,扶元堂里的长老们都欲言又止,良久之后,终于有位身材矮小,面容干瘦的长老上前。“玄冥之境凶险程度非同一般,就算掌门疼爱弟子,也不能以身犯险,至整个支离山于不顾啊!”“荒唐!”庾宗原言闻衣袍一甩,面露怒容,“庾某作为七宗四派掌门之一,本就该以除魔卫道挽救苍生为己任,岂能因为前路凶险就此退缩,还让座下弟子去以身犯险,如此龟缩之举,支离山自开宗以来便没有如此说法!”那名长老面露难色,却也因为这一席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一时间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宗主且先听谢某一言,”庾宗原收敛起面上的怒色,示意谢钦往下说,却见谢钦身后的高瘦少年从怀中拿出一个由木头雕成的小麻雀,那少年摊开掌心,小麻雀扑腾着翅膀向上首飞去,简直精妙绝伦,栩栩如生,远看竟和真的麻雀一样。“樊雀音?”谢钦点点头:“这是我太清山独门秘法樊雀音,有传讯之能。庾宗主,师兄派我等此番前来,一来是请闻姑娘入玄冥,二来是师兄想集各家之所长在各座城池中布下结界,以防妖邪入侵。而此阵法对守阵人要求极高,且守阵之人不得离开过远。师兄思来想去也只有七宗四派的掌门能担此重任。”谢钦竖起双指,口中念念有词,旋即那小麻雀便乖乖落在庾宗原掌中:“关于此事的细节师兄已经尽数封入这樊雀之中,还望宗主慎重。”庾宗原重重地点了点头,待听清那木雕麻雀内的传音之后,目光落在闻枝意身上,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闻枝意先前也同魏谨一般惊讶,旋即她立马就明白过来自己身体的异常。因为她在十八年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关于玄冥之境的任何记忆。只是心脏突然猛地一抽,闻枝意眼前好似天旋地转,耳边传来近乎痛苦的嘶吼,眼前陷入一片有一片的血色之中,场景似真似幻,温热的鲜血飞溅在空中,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涯伌的,亦或是其他人的。眼前人红衣似火,衣袂纷飞,闻枝意用尽了全身力气也看不清那人的脸,耳边的嘶吼声越来越小,那人身形逐渐消散,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心似被碾过一般生生作痛,眼前顿时陷入黑暗。在失去意识的最后,闻枝意看到的是那玄色锦衣欺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