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聊得欢喜,午膳也吃得其乐融融。见陆锦并无赶人之意,甚至言语间对他颇为喜爱,叶川遥这才放下心来。吃饱喝足,颇有眼力地回了云水阁,留他们一家人说些体己话。陆清玖闲坐不住,拉着明烛跑去院子切磋,膳厅内唯余沈翾陆锦二人。陆锦望向那道消失的欢快身影,不禁莞尔道:这孩子真不错,干净通透,性子也好,难怪你会喜欢。姨母误会了,沈翾言语淡淡,与平常并无两样,世子只是暂住府上。我与他,并非坊间传闻那般。陆锦了然一笑:怎么,跟姨母还不肯说实话你看世子那眼神,可不像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我……沈翾难得有些语塞,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解释。在陆锦印象里,他这个外甥自小便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独立坚强,意气风发,小小年纪便独自撑起沈家,撑起这个偌大的将军府。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同此刻这般,笨拙茫然,似单纯懵懂的少年人。陆锦温合莞尔一笑,语重心长道:翾儿,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姨母不好过问太多。只是这些年你总是一个人,若身边能有个知心人陪着,难过之时听你诉诉苦,安慰几句,倒也不错。不要跟自己的心过不去。她叹口气,轻声道,人这一辈子啊,几经风霜,万般皆是虚妄,唯有遵从本心,才算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沈翾垂眸思忖陆锦所言,心底方寸间如春日野草,正缓缓蔓延滋长。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应道:姨母的话,我记下了。好了,不说这个。陆锦知道,自己这个外甥虽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于战场和朝堂上也颇有手段,但独独未经情事,想来一时还理不出头绪。她不再逼他,正色几分道: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同你说。来京的路上,我遇见一个自称来自飞龙寨的人。当时他正打劫一个商贾,恰巧被我拦下,现下人就关在柴房里。沈翾沉了沉眸光:我去看看。陆锦嗯了声:去吧,我有些乏,就先回房了。好,姨母好生歇息。沈翾独身来到柴房。侍卫打开门,屋内被关之人大骂两声,遂从地上站起:你们是什么人,敢绑爷爷我,知不知道爷爷是谁沈翾走上前,眼底幽深阴翳,声音里却含着几分笑意:那你说说,你是谁哼,飞龙寨,听说过吗那人横眉轻挑,歪着嘴洋洋得意道,临州城第一大山寨,连官府都不敢惹,你们就不怕死吗飞龙寨……沈翾一字一顿重复着,嘴角扯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确实不好惹。不过……你如何能证明,你是飞龙寨的人那人撇嘴笑笑:行,今日爷爷就让你开开眼。说话间从腰间扯下一块木牌,单手得意举起:瞧见这个没,这可是飞龙寨独有的腰牌,见牌如见人!沈翾眸光微凛。见他闭口不言,那人笑意猖狂更甚:哼,怕了吧怕了还不赶紧送爷爷走!不急,沈翾不紧不慢道,走之前给你讲个故事吧。那人莫名其妙,却又不由自主问:什么故事沈翾轻踱脚步,语气听不出波澜:八年前,飞龙寨劫了兵部运往陵川前线的粮草,导致前线战败,陵川失守,壹字军死伤大半,元气大伤。朝廷下令剿了飞龙寨的老巢,全寨一千三百八十五人一夕俱灭,尸骨如今还堆在乱葬岗里。他看向对面面无血色之人,嘴边溢出一声哼笑:倒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那人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全身不住地发抖,嘴唇打着颤:什么…什么漏网之鱼,你少唬人!沈翾不屑道:来人,把此人送去衙门。等等别别别!我胡说的,胡说的!那人见沈翾气度不凡,又听他如此说,早已吓破胆,丝毫不敢再装腔作势,忙不迭地解释。小的根本不是飞龙寨的人,只是借个名头混口饭吃,从前那些事可跟小的没有干系啊!求大爷饶命!沈翾嗤笑一声:腰牌在此,还想否认那人看向手中木牌,方才还爱不释手,此刻却如烫手山芋。忙道:哎呀,这个是我偷的,偷的!何处所偷半月前在一个男人身上偷的。他喝多了,说自己从前是飞龙寨的二当家,我听着威风,就给偷了来。本想借着名头混口饭吃,他妈的敢坑老子……那人叫什么名字沈翾沉声问。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姓罗,听别人都叫他罗二爷。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个破牌子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啊!求大爷放过小的吧!小的家中还有老母妻儿,可死不得啊!罗二爷……沈翾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不知是否化名。当年运粮车队被劫,朝廷派重兵围剿飞龙寨,一千多条人命,一夜之间尽数化为尸山血海。事后朝廷并未仔细盘查,难道当年……真的还有活口留下这些年他一直在查飞龙寨的行踪,可惜毫无进展,如今终于浮现一丝线索。沈翾压下心底错综复杂的情绪,眼神幽暗看向那人:你说的这个罗二爷,如今人在何处小的不知啊,小的就是跟他喝了顿酒!那人见沈翾目光似要杀人,忙改口道:哦哦我想起来了,那日他喝多了,提了句陵川,说那边有他的好兄弟!沈翾嗓音愈发沉了沉:你确定,他说的是陵川对对对,那人忙点头,小的以性命担保,他说的就是陵川!沈翾向前一步,两根手指用力扼住对方喉咙,嗓音如彻骨寒冰,听得人浑身一颤。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否则……是真的!那人气息渐弱,喉咙里艰难挤出声音:小的所言……句句属实……沈翾松手将人甩开,吩咐道:把人看好。他半刻不再耽搁,即刻回房飞鸽传书南桑,以尽快搜寻罗二下落。另一边,叶川遥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园子里闲逛。因着担心父亲,心里一团乱,便走到藏书楼,想寻几本书带回去静静心。将军府的藏书楼汇集天下名籍,品类齐全,浩如烟海。而其中又以兵书舆图居多。叶川遥挑拣几本,目光游移之时瞥见《陵川战记》,便信手取了来。他小心翻看,目光渐渐凝在一处。书中记载了这些年来发生在陵川地界的大小战事。就算不曾亲眼所见,字里行间却能让人想象出当时画面。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海。亦是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书页空白处写满批注,字字工整,详尽周全。叶川遥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沈翾端坐在桌案前提笔的模样。不知那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又是如何摒弃伤痛,重整旗鼓,让万千将士终不至枉死。叶川遥看得仔细,眉间眼底不自觉地漫上一缕伤痛。身后何时站了人竟也不知。直到熟悉的嗓音落至耳畔,他才恍然回神,侧过头去看身旁的人。在看什么,这么入神沈翾垂眸,视线落在翻开的书页上。叶川遥将书合上,唇角扯出一丝不明显的弧度:随便看看。沈翾抬眼,略感意外:世子喜欢兵书叶川遥点点头,并未隐瞒:嗯,只是从前看得不多。父亲想他做个文官,不求封侯拜相,只求一世安稳。平日里先生教的也多是辅政之道,鲜少论及兵法。他虽自己寻了些兵书,却苦于无人指点,只得自行参悟。又未有机会得见实战,终是纸上谈兵。沈翾轻笑,嗓音里漫上几分平日里少有的温和:世子既喜欢,那便多挑几本,一会儿让人送去云水阁。好。叶川遥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将军,你……话未说完忽地顿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嗯沈翾疑惑出声。叶川遥深吸一口气,嘴里喃喃道:没什么,就是……心疼你。一想起那些衣食无忧、美梦安然的日子里,他却在战场上刀尖舔血,一个人背负着朝廷使命和几万条将士的性命,叶川遥就心疼得快喘不过气。同旁人一样,从前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身为大将军,带兵打仗,本就是职责所在,理所应当。且行军打仗这件事离他们太过遥远。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再惨烈的战事,也不过闲情之时的几句感慨罢了。又有谁会真的在意可如今看着沈翾,他却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岁月静好。沈翾家世显赫,人又生得英俊潇洒,他原本也可以只做个无忧无愁的世家公子。也可以温润如玉,纤尘不染。可他却为了这天下过得那样苦,刀尖舔血,到头来还要遭朝廷忌惮,奸人陷害。凭什么叶川遥压下心底酸楚,低头将颈间之物取下,置于掌心,递到沈翾面前。将军,这个送你,当作我给将军的谢礼。沈翾垂眸看向白皙手掌上的平安扣。通透莹润,应是戴了许久。他停顿一息,看不出情绪,只缓缓道:既是贴身之物,又如此贵重,世子还是仔细收好。叶川遥闻言抿唇蹙眉,声音低了下去:将军可是嫌弃……沈翾看着对面一脸落寞的人,喉结轻滚:我并非这个意思。既不嫌弃,将军安心收下便是。叶川遥抓起沈翾的手,不由分说将平安扣塞进其掌心,十指交叠。上挑的眼尾染上三分笑意。往后就让它保佑将军,所向披靡,一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