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三年冬的雪霜啷啷下着,而帐内春光乍泄。那人那宽大的掌心就覆在了她的腰腹,玉扳指凉森森的,激得人微微一颤。阿磐不知这静默的空当,那人在看什么,想什么。愈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一颗心愈是敲钟打磬似的焦躁了起来,就连刻意压下来的声息都显得那么清晰刺耳。那人不开金口,也并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捞起她的腰身,就将她横上了青铜长案,哗啦啦地一片,碰掉了一案的木简舆图。镣铐在凉意森森的案上撞出了叫人心颤的声响,青铜的云雷纹路全都硌进身躯,压出了凹凸不平的形状。阿磐别过脸来,那就顿在唇边的“大人”二字兀然咽了回去,咽了回去却又在喉间化成了一声轻呼。这轻呼与帐外的巡防声、探马的铁蹄声,还有一次次入帐禀事的人声、脚声、铁甲的摩擦声交织一处,似鸣锣喝道,如金鼓喧阗,因而被湮没得干干净净。她从前只知魏武卒金戈铁马,攻无不克,不知魏国的贵人亦是摧坚陷阵,万夫莫敌。从前也只知中山兵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如今,如今也才知道自己亦是弃甲曳兵,俯首就擒。骨节发白,膝头生痛,却又不敢求饶,不愿出声,恍恍惚惚地承受着,只知自己筋疲力乏,泣不成声,一旁的炭火渐渐烧尽凉了,而那人孜孜不怠,不知疲倦,又是一个整夜。至晨光熹微,东方既白,阿磐浑身都似散了架,瘫软在席上再起不来。贵人起了身,照旧要了冷水汤沐,兴致好时,竟温和地问起了话,“几岁了?”阿磐打起精神来回他,“奴十八了。”一开口声音娇软,惊了她一跳。想起这两夜忍不住逸出齿缝的吟声,脸颊耳畔登时一烫,似有火烧。“哪里人?”“奴是中山灵寿人。”“家里是干什么的?”“奴双亲早亡,从小跟着养父母和姐姐,养父是个教书先生,养母在家里种了几亩薄田。”才想趁机求他救一救云姜,却又听那人问道,“伺候过几人?”她深埋着头,低低回道,“只有大人一人。”“知道。”那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称赞,“你这身子,倒是厉害。”阿磐心中砰得一响,似鼓角齐鸣。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良久都不闻那人再说话,帐内寂若无人,只听得见那人渐渐平复的喘息,还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青鼎炉里炸开。这一日,贵人留她在大帐了。虽仍旧锁链加身,也照样帛带蒙眼,但贵人许她留在一旁,没有命她出帐。阿磐生来乖巧,只静静地跪坐屏风之后,一点儿声响也无。听他的将军们一身风雪地奔上三丈高台,大多是禀报素日来的军情,或是商讨接下来的攻伐计划。会说起打仗的事。譬如,“韩国大军压境,已经在南边打起来了,边关告急,请主君示下。”那人云淡风轻,“传命魏武卒,连夜奔袭桂陵。”阿磐想,哦,一个运策决机,握筹布画的人。有时说的是粮草的事。譬如,“俘获中山遗贼数百人,妄图烧了我军粮草,该如何处置,请主君示下。”那人平和地说话,不急不躁,“就地宰杀,一个不留。”阿磐想,哦,一个杀伐决断,宰割天下的人。有时说的是魏国朝中的事,声音压得低低的,议些不能告人的话。譬如,“长平君还是老样子,仗着自己是岳丈,成日与几位侯爷进宫,不知都在大王身边撺掇什么。主君出来日久,大梁空虚,只恐要生事端。”那人低笑一声,满是讥诮,“慌什么,只知窝里斗的庸夫俗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人压声附和,“是,如今合起伙来要夺主君的兵权,倘若真夺走了,他们自己也要争得头破血流。”末了总也要缀上一句顶要紧的话,“魏宫里的不过区区孩童,主君取而代之,实在是易如拾芥。”话声很低,阿磐仍听了个清楚。微微别过脸去,想听听那人如何回话,等了许久,只听见角觞落上了案几,来人便轻声告退了。有时是那姓关的将军来禀,“探马来报,主君要的粮草辎重,都被大司农截下了!这大冷的天,前线将士吃不饱穿不暖,险些闹了起来。。。。。。都是那长平君搞的鬼!想借机叫军心动摇,迫使主君回大梁。”那人闻言嗤笑一声,手中的狼毫笔一折两断,开口却声腔平平,不紧不慢,“即刻拿他,来大营问罪。”哦,一个权臣。一个腹黑狠辣,朝堂国事措置裕如的权臣。阿磐仔细听着,分辨着,魏国贵人在她心里就这么一点点儿地鲜活了起来。她还听到了关于中山王的消息,来人说,“有人曾在元城见过中山王,我们的人去追,已经不见踪迹了。那人神出鬼没,实在狡猾。”阿磐心头一跳,帐中人说起的正是她们中山的君王啊。原来,他还活着呐。可国亡种灭,社稷颠覆,这样的君王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