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哀哉!眼泪一滚,在雪里凝成了冰。没有人能逃出魏人的追杀,她唯一的亲人云姜也已经死了。只以为那寒光凛冽的大刀必然要砍下她的头颅,抑或要刺透她的心口,不曾想忽而一声惨叫,就要落下的大刀竟赫赫然顿在了半道。阿磐蓦地睁眸,见一支羽箭直直地穿透了魏人的胸膛,那魏人瞠目结舌,身子一歪,霍地就摔下马去,喷溅了她一身的血。下意识回头望去,隔着飞雪,见一驾马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距离,车外不过坐了两个男子,一身的斗笠布衣,似寻常的百姓装扮,看不清什么模样。一人持缰,似是赶车的。一人握弓,适才那一箭大抵正出自此人手笔。余下几个魏人闻声打马奔来,远远地就开始大声暴喝,“大胆!什么人!敢杀我魏国将军!看斧!”须臾的工夫,魏人那杀气凛凛的斧钺已然划破长空,呼啸着向她飞掷过来。脊背一凉,阿磐蹒跚起身,本能地朝着马车仓皇奔去,“大人救命!”只听“铮”的一声,车外持弓的男子一箭离弦,穿风破雪,魏人的斧钺便歪去了一旁,砰得一声坠进了雪里。其余的追兵也都口中吐血,一个个狼哭鬼嚎地跌下了马去。阿磐惊颤不已,匍匐在车前,“多谢”二字还不曾说出口,赶车的人却道,“你该谢的是我家主人。”哦!阿磐心头一暖,这是中山的乡音!虽不知他们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但在魏地绝境遇见了同是天涯沦落的中山人,心中立时便生了几分亲近。不必说此处距离魏营不过半日脚程,魏军若知道中山营妓全都被赵国兵马冲散,定然还要派人来搜捕。即便不曾追来,她一人饥寒交迫,也走不出这冰天雪地。阿磐心中敬畏又感激,因而伏在地上,朝着车里的人深深一拜,“多谢大人。”良久都没能等来车里的人开口说话,这天地周遭一片岑寂,只听得见北风卷着雪呼啦啦地刮,刮了个不停。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就在这风雪里微微发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车里的人徐徐问起,“是中山人?”阿磐忍住周身的寒颤,连忙直起身来,“是,求大人带阿磐回家!”车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阿磐仰头望去,见车内端然坐着一位十分儒雅的年轻人。一身简朴的布衣掩不住周身的贵气,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几分血色,间或干咳几声,看起来身子并不算好。但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润宽和的,“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她压着声腔中的颤抖,“阿磐只知道大人是中山人。”是中山人,也是救命恩人。既是救命恩人,那便是自己人,是亲人,是家人,是在此时此刻值得托付的人。那人笑叹一声,“中山已经亡了。”是,中山已经亡了,因而她与姐姐沦落成了魏国的营妓,也因此险些死在魏人刀下。她这一颗心啊惊惶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对自己何去何从却又十分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归处。雪渐歇下,冻透了肌骨。阿磐的一双葛屦早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袍角裤管早就被雪水洇透,一双脚也早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全身僵硬,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又是良久过去了,才听见车里的年轻人问,“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这时候,阿磐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只想着,总得先离开这鬼地方,以后究竟会怎么样,那就等以后再说。人又不是神仙,哪儿就能料得到以后呢?总之都是中山人,再坏都不会比魏人坏。只要不去魏军,不做营妓,只要能安身立命,去做个清白的人,命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车里的人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此时垂眸淡淡睨来,不说什么话,只等着阿磐自己定夺。拉缰的人等不及,很快催促起来,“主人问你话,若不上,周某可就赶车了。”话音甫落,这便扬鞭打起马来,辕马嘶鸣一声,刨蹬了几下蹄子,竟果真疾驰着走了。怎么就走了呢?阿磐方寸大乱,整个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再来不及思虑什么,紧跟着就蹒跚着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马车追去,“大人!”魏国的鬼天气真是堕指裂肤。风卷着残雪铺天盖地地刮着,荒野里的雪总有膝头那么高了,她那一双腿就似灌了铅,抬也抬不高,迈也迈不动。脚也早不是自己的了,僵硬的似两块冰凉的石头,不过才跑了四五步,又被横在雪里的骸骨绊倒,噗通一下便栽进了雪里。是,这中山与魏国的交界,打了好几年。这数年曾死了无数的将士,这雪里也埋下了无数的枯骨。阿磐在雪里挣扎大叫,“大人!大人救命!”那人的马车早奔出了数十步了,没想到这时候竟应声停了下来。阿磐鼻尖一酸,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压着声腔里的颤抖,“大人!”车里的人到底心软了,掩袖咳了几声,片刻丢出来一件大氅,这才道,“上车吧。”阿磐再顾不得许多,赶忙拾起大氅裹住身子,一双手脚冻得发紫,紧紧抓住车轸想要爬上马车。然而身量不高,那梆梆硬的脚底板又打着滑,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前室坐着的两个人只是冷眼旁观,倒是车里的年轻人朝她伸出手来。那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原本养得似象牙一样,金尊玉贵的,连一点儿茧子都不见。然而从手心到袍袖下的一段手腕,是赫然一道长长的新疤。虽已结了痂,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