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闻枝意提着裙摆,脚步踏在初春深夜的泥土中,显露出两排明显的脚印。她手中紧紧攥着前方白衣男人的袖口,似乎是快要跟不上似的,蹙着眉,气息或许是因为跑得有些累了而显得慌乱,精致的脸上露出全然不似作伪的担忧与焦灼。“阿意快些,出了前方的山门你就能彻底离开支离山了!”男人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他那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此刻大汗淋漓,却还是不忘回过头朝闻枝意温柔一笑,见闻枝意那双剪水似的双眸里盛满了焦急,又放心地转过头扯着她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而就在他回过头的一瞬间,闻枝意脸上的担忧与焦灼骤然间消失不见,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夜里高悬在天际之上的泠泠月光,叫人看了冷汗频频。温阳的五感向来敏锐,他隐约察觉到后方的人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袖口处也不如方才那样被人紧紧拽着。他心道不能再拖了,眼见大事将成,只要将她带回稷山那些东西便都是他自己,到时候任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温阳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催促闻枝意:“再坚持下阿意,只要出了这山中结节,这座囚笼便再也无法困住你,我们便可以长相厮守。”话音未落,温阳明显感觉到身后闻枝意立刻停住了步伐,她这一急停险些将温阳栽倒在地,待温阳站定后他有些不耐烦地转头过去。“阿意……”噗嗤。鲜血四溅。温阳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刺骨的夜风从他脸上刮过,温阳双目圆睁,满眼的不可置信。方才闻枝意脸上的担忧与焦灼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她嘴角轻轻勾起地一抹笑。只是这笑意还未达眼底就消失不见,快得好像是他的错觉。温阳趔趄了几步,捂着左边心口处的伤口,鲜血从他指缝间淌了出来,近乎染透了左半边的衣衫,他温柔的神色也逐渐变得狰狞。闻枝意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利落地收剑回鞘,抬手理好了方才奔跑途中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也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就想走。“你不许走!”温阳弓着身子厉喝一声,掌中竟还能凝聚起灵力,若干灵气汇聚在他掌中形成一颗颗类似利齿状的锋利暗器,似有形似无形,如疾风骤雨般朝着闻枝意身后袭来。“陪你演了一月有余,你这妖还不知足。”闻枝意没有拔剑,提着剑鞘背对温阳而立,凄凉哀寂的夜里她衣袂纷飞,单手掐诀,寒气自周身迸发而出,如藤蔓疯长般蜿蜒盘旋而上,不消片刻竟然将袭来的利齿状暗器凝在半空。她有些懒散地抬起头,旋即转身持剑当空一扫,迎面而来的利齿竟纷纷破碎成齑粉,消弭四散于空中,仿佛从不存在。而温阳则被剑气掀翻飞了出去,后背撞上了一棵粗壮结实的树,头颈不受控制地前倾,喷出一口鲜血。他脸色渐黑,本以为有背后那高人相助此事十拿九稳,可谁料想闻枝意一个女子非但武功了得,还如此洞若观火。眼见偷袭不成,方才那一下凝聚了他现有的所有力量,再想来硬的怕是不行了,现在于他而言只能智取。思及至此,温阳立刻又摆出那副人畜无害的面容,有些有气无力道;“阿意,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着急了,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闻枝意才懒得和他废话,索性直接拆穿。“出了支离山南山脚下的山门,往东走八十里便是稷山。”闻枝意眉头一挑,仿佛是看着他还能怎么编,“你们巴蛇一族世代居于稷山,每到初春之时便化作人类的模样下山寻找猎物带回山中。若是普通人类被你们骗回稷山,不出三日便会变作你们的盘中之物,若是运气好骗到一个资质尚佳的修士,则会与她双修吸食精气,而后生痰其肉。”温阳言闻一怔,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假意温和,眼神变得真似蟒蛇一般凌厉阴毒。起初来诱骗闻枝意时不说是有志在必得的把握,也断然没料到会到如今这般境地,温阳自以为得手过的女子无数,什么样性格的他没见过,甚至有些性子烈还会些道术的女人,最后不也照样交代在他手里,闻枝意再怎么说也不过只是支离山一个不起眼的弟子,他有何怕的?况且他还有宝物在手,没道理栽在闻枝意手上。温阳想到此近乎目眦欲裂,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弟子,他今日便要断送在她手里。闻枝意勾了勾指尖,便有一个墨绿色香囊赫然出现。“这就是你用来骗人的法子,”她将香囊在手中掂了掂,摸到里面那柔软的触感不禁面露嫌弃,“还真是丧心病狂,将情蛊的母虫喂得这般大。说,你背后之人是谁。““那又如何……咳咳……只是我没想到,竟然死在……死在你手里,”温阳此刻已然是气若游丝动弹不得,他强撑着抬起头,笑得阴森,“至于我的主人,你休想知道!”“你不说我便自己查。罢了,我探你身上气息和这母蛊虫的大小,推断少说至少有九名女子命丧你手。你说你死得冤不冤?”闻枝意抬手,指尖染上霜色,娇俏的脸庞露出丝丝笑意。“不用谢,我们支离山最擅长的就是送人上路。”温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到眼前银光乍现,剑身出鞘划出一道刺目寒芒,温阳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一瞬的寒芒似乎要将这天地划分。少女淡蓝色的裙摆和这剑光融汇又剥离,飞扬的发带穿梭在无垠的天地,而后温阳整个视野陷入永无边际的黑夜。在他身体失去生机的一瞬间,闻枝意眼前霎时散出浓厚的黑雾萦绕在温阳尸身左右,那雾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之气,闻枝意蹙着眉观察温阳的尸身,只是不消片刻眼前的男人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条巨大的青首黑蛇。有些法力高强的大妖死后尸身会变作原型模样,此刻的妖身浑身是宝,心肝脾肺皆是修真界不可多得的良药,就连妖皮都是千金难求,妖丹更是会吸引方圆百里内的妖物聚集争抢。而此刻闻枝意蹙着的眉头依旧没放下来。没人比她更清楚稷山那群巴蛇是什么水平了。修真界中厉害些的妖物基本上都褪去原始物种的影响,即便天性使然,也会寻些有灵力的修士为食。只有一些能力低微的小妖才会朝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下手。更何况这巴蛇同体漆黑如墨,唯独脑袋像是在布衣坊的墨缸里滚了一圈似的呈青绿色。她与温阳相处一个月,自然明白温阳身上有些许不同寻常的地方。闻枝意起初只是以为温阳有六玄图在手,巴蛇天性多疑,为了不引起怀疑防止他气急败坏毁掉此图,才耐着性子陪他做戏,假意被中下情蛊。六玄图顾名思义,对应人死后的六道,分天、人、非、兽、鬼、地这六玄,每一玄所应对的天机各不相同,传闻勘破此图可晓天机通六欲,医死人肉白骨,每三百年现世一次,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良机。起初闻枝意也不大相信如此至宝会在一只巴蛇妖的身上,可温阳一接近闻枝意便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吸引感,是那种垂死之人对生的渴望。再加上闻枝意隐约猜到温阳背后有人点化,再三试探后也均没有否认。这是她最后一年的寿数,也是闻枝意为数不多的可以续命的希望。可谁知这巴蛇竟骗她!半月前闻枝意便发现六玄图并没有在温阳身上,同时她还发觉温阳身后似乎还有一位法力高深之人相助,可她没想到温阳所说的宝物居然仅仅只是情蛊,为了不打草惊蛇继续探寻六玄图的下落,她假意被温阳说动,自愿陪他叛出支离山。等到了南山,闻枝意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微弱的妖气。这抹妖气不属于温阳,所以闻枝意临时反悔了。支离山南山有她师叔留下的法阵,除了像温阳那样由闻枝意带着进来的,其余妖物按理说接近不了支离山一分一毫,又怎么会留下妖气?闻枝意指间微微一抬,那颗黑雾缭绕的妖丹便缓缓从那巴蛇的尸体中漂浮而上,稳稳当当落在闻枝意掌心。大妖的妖丹通常是吸引四周妖物最快的方法。那巴蛇虽然弱了点,但不知道拜了谁的福,也勉强能用。而就在闻枝意收了妖丹准备四处寻找那些漏网之鱼的时候,余光却瞥见左侧身旁冒出的点点金光。金光带着杀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袭来,闻枝意拔剑闪身,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谁也不曾逊色半分,可那金光却陡然化成剑气贴着她白净的面颊擦边而过,却丝毫未伤及她半分。虽然只有须臾,但闻枝意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金光中含着的竟是灵力,且杀意具现。而凛风掠过之后,竟还有几缕不易令人察觉的妖气。妖,乃天生地长的灵物所化形而成,修炼方式与人族大相径庭,冲武脉天生残断,绝无可能以灵气修炼。而心术不正的人,往往最容易沾染妖气。闻枝意冷着脸挥剑击落那金光:“何人夜闯我支离山!”她回眸,瞥见身后暗处那人玄衣银冠,黑发被高高束起,深邃的眉眼之间尽是锋利,暗红色的衣领和腰间点缀几抹银色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冷冽的光。闻枝意抬眼,见他眉目之间极快地闪过一抹金色,而下方腰间悬着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上刻“清”字。“夜中难视,不免有些看走眼,”一道低沉的声音在闻枝意身后响起,她回过头只见男人颀长的身形靠在海棠树下,怀中抱着乌黑的陨铁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剑身上,笑得漫不经心。“道友,莫怪。”方才那一瞬间地交手闻枝意便深知此人内力深厚,就算是她也不敢确保有把握能在交手时不落下风,而他那番话也颇有深意,闻枝意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刚刚巴蛇死时自己周身妖气萦绕,这人说的看走眼,莫不是将她当做妖了?闻枝意暗忖。“这位道友,深夜造访别人家宗门就算了,怎的连正门在哪都找不到吗。”闻枝意却见那男人认真似的点了点头,抱着剑的手暗自摩挲着剑柄:“今日本该是我带太清山弟子来贵宗拜访,岂料在山内失了方向与众弟子走散,还叨扰了姑娘。”闻枝意单手提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她虽是剑修,五感却比常人灵敏得多,眼前这个自称太清山弟子的男人虽然现在面上含笑,言辞恳切,方才是真的动了杀心,却又不知为何突然收手。“怎么证明你是太清山的弟子?”换做平日闻枝意是向来懒得理会这种事的,支离山的阵法固若金汤她根本不需要为此担忧。但今日不同。方才的事情闻枝意不确定这个男人看到了多少,更何况她刚才收了巴蛇的金丹,此刻想杀她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把她当成妖,二则是想取她身上的巴蛇金丹。但是很显然,谢钦现在已经失去了刚才的耐性,于是他索性直起身迈着步子朝闻枝意走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将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扯着绳结将玉佩悬在闻枝意眼前。“太清山,谢钦。应贵宗庾宗主和魏谨师叔之命,特来拜访。”闻枝意淡淡地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打算相信他的意思,名正言顺应邀之来却不堂堂正正走山中正门,反而由南山进入,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信不信由你。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收剑入鞘,黑眸幽深不见底,视线盯着闻枝意耳廓上的一个小痣,薄唇扯起一抹冷淡地弧度。闻枝意又看不懂了,这人怎么能喜怒无常成这样。不过谢钦也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性地找了个地方席地打坐。“明日你便知道我是不是太清山的人了。”“你为何不走?”谢钦挑眉,没什么好气地反问道:“我太清山三位弟子都还被困在阵中,我如何能走?”闻枝意秀眉一凛,越发觉得此人身上扑朔迷离。“那你为什么不进去救他们出来,这样不是更快?”“支离山的阵法在判断入阵之人身上没有妖气后便不会伤及性命,只会将人用幻术困在阵中,”谢钦说到此处便将双眸闭上假寐,语气微冷,“若是如此还不能破阵,便直接打包丢回太清山好了。”这句话是彻底将闻枝意心底的疑心勾起来了,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心术不正之人,居然对支离山的阵法如此熟悉,闻枝意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她一边暗自单手背后捏诀给师叔传信,一边举起剑身横眉冷对道:“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我门中阵法的应对之策,但没弄清楚你的身份前,我断然不会放任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混入山中。”眼见着传信符发出去,闻枝意暗自松了一口气自顾自踱步几下,然后便寻了谢钦身后一方干净些的地方开始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