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料峭,夜风裹挟着几缕海棠花香拂面而过。闻枝意闭目打坐之余,留了几分心神观察周遭动静。万籁俱寂,只剩夜风拂过枝丫的窸窣声,而后风骤停,薄雾起。正如她所料,那几丝似有若无的妖气又开始蠢蠢欲动,仿佛在试探着闻枝意。闻枝意一动不动,权当做毫无察觉的样子继续沉浸在修炼之中。夜色寂寥,大股大股旖旎的香气碾过海棠花香凭空出现在周遭,顺着夜风丝丝缕缕弥漫进人的鼻腔,似有若无的银铃声回荡在空中,闻枝意和谢钦猛然睁眼对视,却不料发现时已经晚了。香气入鼻,佩剑从手中跌落在地发出阵阵争鸣声,闻枝意和谢钦缓缓晕了过去。来人一身绯色锦衣,交叉的领口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锁骨处零星缀着几点艳丽的红,状似狐尾。她悬挂在腰间银铃晃动,铃声是少有的婉转缠绵。来人很快在闻枝意面前站定,纤纤玉指状若无骨般轻轻抬起,指尖缠绕着两缕赤红,灵巧得好似活的一般蜿蜒而下,触及闻枝意时,锦囊里的那枚巴蛇妖丹被绯红的雾气托着缓缓升起。就在那双手即将触碰到妖丹时,一道寒光乍起,绯色雾气顿时烟消云散,紧接着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那人拂过宽大的衣袖闪身后躲,却还是不慎被剑气割破了腕间皮肤。闻枝意抬手将那悬空的妖丹收入掌中。那人吃痛,神色哀婉地捂住手腕,眼神中略带哀怨地看着提剑指着她脖颈的闻枝意。“小妹妹,我只想取这妖丹,并未曾想伤你和你的情郎。”铃烟抬起手臂撩起衣袖,一道狭长的疤正往外冒出鲜血,铃烟歪着头端详伤口,幽幽怨怨冲她道“好生无情啊。”不知为何,闻枝意觉得她将“情郎”二字咬得稍微重些,正纳闷间余光却瞥见谢钦不知何时醒的,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没有什么情郎。”闻枝意额间青筋直跳,却也没忘了正事。闻枝意想着得先解决眼下这只狐妖,拿回妖丹再同谢钦对峙。“山中有三清阵,你一只狐妖是如何进来的,又为何要取妖丹?”铃烟闻言抬起袖子掩面轻笑:“一只妖来取妖丹,你说是为何?乖,把妖丹给我。”“给你可以,”闻枝意将剑尖往上抬了抬,迫使她扬起下巴“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自然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了。”铃烟长袖一拂,没打算同闻枝意多说,转身准备离开。而此刻一道金色剑意裹挟着夜风呼啸而过,闻枝意定了心神仔细看却发现那金光之上还附着这一层繁复的经文,那经文落在铃烟身前,散落的金光炸成火星,瞬间将铃烟的袖口烧了个大洞。谢钦抬眸,沉如夜色的眸子里散发出凌厉的杀意。“原是太清山的人,”铃烟艳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戾色,顿时周遭香气四起,赤红色的雾气只消一霎那间便将他们二人吞噬,铃烟身似鬼魅在浓雾中一闪而过,“小妹妹,我若杀了他,你可心疼啊。”不待闻枝意回答,铃烟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钦身后,掌风破空袭来,还没触及到谢钦,却被闻枝意一剑当空拦截。闻枝意收了剑,脸上没什么变化。“谈不上心疼,但他是我师叔请来的。为着我师叔,今日你便不能动他。”烟铃眸光一暗。“奉之啊。”烟铃的身形隐匿在雾气之中,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了什么,闻枝意没听清,但她听到了她师叔的名字。“小妹妹,我喜欢你。”烟铃勾唇抚媚一笑,隐在香雾中的身形慢慢消失,声音遥远而又空旷,“下次再见。”闻枝意皱眉,好歹她支离山也算是说得上名号的修真大宗,这狐妖想来便来,想走便也真就这么走了,周围只剩下浓厚的雾气和要将人腻死的花香,再也嗅不到其他妖气。她刚要向前一步查看,腕间就猛地被人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攥住她手腕,闻枝意试图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拧着眉头疑惑间不由得回头看向谢钦。“别追了,这雾有问题。”闻枝意言闻抬起胳膊抵住口鼻往后面退了几步,确认这个位置安全无虞后才细细打量周遭。谢钦长身玉立,抬手往身探去。闻枝意见他不躲反而伸手去抓这怪雾,她想拦,却也为时已晚。只见谢钦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细细摩挲着。“这是迷烟散。”“赤山九尾狐,她来支离山做什么。”九尾狐一族世代居于赤山,与旁的妖不同,传说上千年前九尾一族间于上清境助人族平大妖之乱,是受过上清境的仙人特殊点化,得妖仙之称,却在那之后远居北境赤山之巅。迷烟散,形似香雾,如果不小心陷入雾中,则浑身无力状若无骨,还会对第一眼见到的人有催情之效,是九尾一族的秘术之一。谢钦收了手,狭长的眸子里映着星光。“自然要问你师叔了。”“那现在……”闻枝意想问他有什么办法能驱散这些雾气,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香雾之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哀嚎声,还不似一人。闻枝意瞧见谢钦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是我师侄他们,”谢钦知道她想问什么,“我有法子驱散。”闻枝意点了点头,与其交手时便知道这个人内力深不可测,让她奇怪的是在几大宗门世家里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名字,却是在不小心听一些宗门弟子私下乱嚼舌根时得知太清山有位不可言明的混血半妖。如若他真是太清山弟子,那多半是那位。而太清山有专克妖邪的术法,她也就不必再操心这头,于是转过身去查看后面。谢钦单手掐诀,指尖上闪过金纹,随着金光流动,密密麻麻的经文在他指尖萦绕,而后随着他的动作金纹像雾中飘去,触及雾中时陡然放大,如碎镜一般炸开层层香雾,仿佛天际破晓。“等等!!”闻枝意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惊呼出声。然而谢钦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即使听到了闻枝意的声音,可眼下经文四散,也已然来不及了。闻枝意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见随着香雾如碎镜般裂开的还有他师叔精心料理了多年的花花草草。随着花草满天乱飞之际,逐渐消散的香雾中依稀出现了两个少年身影。两位少年莫约十五六岁,头上是由金色发带绑起来的黑发,穿的是统一的月白色云纹素袍,腰间缀是和谢钦同样的“清”字牌,只是谢钦那块是上好的丝锦玉,这两位小友则是木头牌。“师叔!”谢钦抬头看着自己两个师侄强撑着意识奔跑着扑进自己怀里时,眼皮蓦地一跳,心道一声不妙。“师叔……你怎么一天不见变好看了啊?”“师叔,我好累啊可以抱抱你吗。”“师叔……你好香。”“……”闻枝意觉得自己现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迫围观了他们太清山这场三人扭曲变态的师叔侄恋。谢钦冷着脸抬手毫不留情劈向二人后颈,两声闷响之后,谢钦觉得自己的耳朵终于安静了。闻枝意看着谢钦干脆利落地将他两位师侄放倒,并由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自己却掸了掸衣袍上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和褶皱,丝毫没表现出有一丝愧疚之情。眼见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折腾了一夜闻枝意的确有些累了,但现下这三位疑似太清山的人还躺在这,她这个支离山的人也不好不管。于是闻枝意在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摸来摸去,才终于找到被她扔在角落里的粉红色小药丸。这药还是她小时候多灾多难,她师叔为她特意研制的,服下去后不论多么重的伤势多么深的毒,可保两天内性命无虞。闻枝意双指一探,往锦囊里将两颗粉红色小药丸夹出来,分给谢钦一颗。“给他们吃了就行。“闻枝意蹲在离她相近一些的那名少年身侧,将药丸放入他口中。谢钦没说话,只是依着闻枝意的话撩开衣袍蹲下将药丸喂给自己另一位师侄。“方才我就发了传讯符,我师叔看见了就会过来。”“嗯。”谢钦丝毫没有要问的意思。闻枝意瞧见他问都不问是什么药,就把那东西给自己师侄吃了下去,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你不问问是什么药吗,”闻枝意话说出口,才发觉到不对,“你早发现我发传讯符了。“谢钦眉头轻挑,算是默认。闻枝意自觉丢人,平日里师父师叔夸她什么天赋异禀,剑道天才,如今好了,堂堂剑道天才发个传讯符都没瞒过别人!于是闻枝意别过头清清嗓子蹲在地上看着他的两位师侄:“迷烟散有办法解吗?”按理说谢钦既然能破迷烟散的怪雾,那么解咒莫约也是不在话下的。“有,不过比较麻烦。”谢钦俯身半蹲在两人身边,伸手撩开他们的衣襟探了探他们的脖颈处。绯红色的奇异纹路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细小的光,一直向下蔓延到锁骨处。“还好,中的不深,睡一天就好了。”闻枝意有些不解。“不解毒的话,不会有事吗?”谢钦将手收回来,站起身睨着闻枝意:“迷烟散只会让人爱上中毒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闻得越久中毒越深,等时间到了自然毒就解了,是赤狐的情咒,那狐狸根本没想伤你。”“不仅如此,提到你师叔之时她的表现似乎也不太寻常,”谢钦勾唇,狭长的凤目微眯看着闻枝意,“你们支离山实在是有趣得紧。”“和你有关系吗。”闻枝意听见此人提起师叔脸瞬间冷了下来。小时候她镇子上闹灾荒,被家里人丢在荒山上险些被野狼吃了,是她师叔将她背回了支离山,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太清山是出了名的正道门派,门下底子时时以缉妖为己任,也是最看不得人与妖有私交的。可就算她师叔真和那条九尾狐有什么关系又能如何,赤山狐族本就不是寻常妖族,若是没有避世不出恐怕今日的道盟之上也能有一番席位。且不谈九尾狐,换成什么别的妖,她大概也不会改变想法。“现在还没什么关系。”谢钦将那二人料理好后站起身,漆黑的眸子垂下来刚好瞧见闻枝意耳廓上的痣。“不过我很好奇,你不是不信我吗,为什么在刚刚那只赤狐面前又如此护我?”闻枝意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不觉有些好笑:“这算什么护?万一你们真是我师叔的客人,我自然怠慢不得。”“倘若不是,”闻枝意抬头看他,笑得明媚,“我亲手送你上路。”“不劳费心。”“阿意!”闻枝意闻声回头,就看见远处上空那人看起来莫约不到三十,端得一派丰神俊朗,眉宇柔和。头戴碧玉冠,身着碧青色云锦长袍腰间系白色护腰,脚踩长剑手中掐着照明法诀,冲她乘风而来。剑光闪过,魏谨从剑上踱步而下,闻枝意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弦总算松了下去,立马收起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副乖巧的模样,小跑到魏谨身侧,乖巧地叫了一声师叔好。而魏谨看着园子内一地的狼藉,灵草失了灵气蔫着歪到了一边,有几株他费尽全身力气才从北境断魂崖边采到的陀罗花已然根首分离,花苞孤零零地散落在旁边的泥土里。魏谨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摔倒。闻枝意有些悻悻地:“事急从权,师叔。”魏谨捧着从身侧地上捡起来的花苞,轻叹了一声之后眼神怜惜地单手掐决将花苞用道术封起来,随即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的锦囊里。闻枝意还想再说些什么,毕竟这些灵草师叔有多珍视她平日也是看在眼里,只不过话未出口,就被一旁的动静打断了。就见谢钦一撩衣袍,收了一身懒散的姿态,朝着魏谨的方向身姿站地笔直,腰却已经恭恭敬敬地弯了下去,郑重其事地向魏谨行了一礼。“晚辈太清山谢钦,拜见魏师叔。”这下闻枝意是真没想到,这厮还能有这幅做派,简直与方才那人两模两样。“许久不见,都长得如此高了。”魏谨上前将谢钦扶起来,看着比他还高了半个头的谢钦,拍了拍他的手,转头看向闻枝意,“阿意,过来同你师兄道歉。”闻枝意这下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脸上又惊又疑。惊的是她师叔今日怕也是换人了,平日里对她百般纵容的师叔如今却偏心偏到外人身上去了,疑的是这声师兄,简直是莫名其妙。谢钦一偏头就瞧见闻枝意脸上满是惊疑,一双杏眼睁得又圆又亮。“道歉就不必了,”谢钦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二人倒下的方向,“这是我两位师侄,不巧中了赤山的迷烟散,还要劳烦魏师叔了。”魏谨在听见赤山二字时微微一怔,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正常,于是他朝着谢钦点了点头:“放心。支离山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你们且先休息两日,再去见宗主也不迟。”